1月31日下午,北京宣武区法源寺后街上的行人不多,安静祥和。街上的沥青还很新,被冬日的艳阳照得明晃晃直刺人眼。
这是一条古老的街道,街南侧的法源寺,始建于唐贞观年间,原称悯忠寺,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如今,这条古槐遍布、青砖灰瓦的街道正在被规划拓宽,并且作为其南侧“法源寺历史文化保护区”的终止边界,被无情地推到了现代人与历史博弈的前沿。
故事主人公的房屋就坐落在法源寺后街北侧。顺着路,我找到了它,它竟已成为零落在残阳中的废墟。一座精美的二层阁楼裸露在寒风中,被掀去屋顶的梁架上还保存着清晰可辨的彩绘,抬头望去像是几根干枯的手指撕裂了那个下午澄清碧蓝的天空。
我告诉身边的朋友,这是一座古老的祠堂,它供奉的不是天上的神仙,而是历史上一位英勇不屈的民族英雄——谢枋得。
“雪中松柏愈青青”
谢枋得(字君直,号叠山)是南宋著名诗人、抗元将领,江西弋阳人。《历代名人生卒录》载其“宝庆二年二月二十四日亥时生”,这一年是公元1226年。他于1256年考中进士。当年与他同科考进士的,还有文天祥和陆秀夫。
1274年7月,年仅3岁的宋恭帝继位,谢太后垂帘听政。次年,正值元军沿长江大举东下,大宋王朝在风雨中摇摇欲坠。谢太后号召各路军民起兵勤王,但是奉诏起兵的只有文天祥和张世杰两人。在这种情形下,经历了大起大落,又曾在朝中被佞臣陷害的谢枋得,毅然出任信州知州、江东提刑、江西招谕使,奋起救国。
次年宋都临安(今浙江杭州)城陷。元军掳走恭帝等南宋君臣并押往大都(今北京)。而此时的谢枋得依然顽守信州,并亲自率兵浴血抵抗,终因孤军无助而失败。信州失守后,谢枋得流亡他乡,却依旧“东乡而哭”,为复国而奔走。此后谢枋得隐姓埋名,在建阳以卖卜、教书为生。
1286年,元世祖忽必烈广天下访求人才,集贤学士程文海举荐二十二名宋臣,其中以谢枋得为首,谢枋得“辞不起”。两年后,南宋权臣留梦炎又举荐了谢枋得为官。谢大怒,在给留梦炎的回信中说:“今吾年六十余矣,所欠一死耳,岂复有它志哉!”
福建参政魏天钓见朝廷求贤心切,遂派人把谢枋得骗至府内,欲诱其降。结果谢枋得大义凛然,“及见天钓,又傲岸不为礼,与之言,坐而不对。”魏天钓大怒,谢枋得更以司马迁的名句“死有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表明了自己宁死不降的决心。
魏天钓将谢枋得“强之而北”,解送到了大都。临行时,谢枋得作诗以别妻友,写下至今闻名于世的警句——“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
至元二十六年四月(公元1289年),谢枋得到达大都住在外城西南已被废弃却依旧繁华的旧金中都城池里,也就是今天北京宣武区南横街一带。谢枋得随即参拜了同样被押解到大都的亡宋谢太后和瀛国公之墓地,并在坟前长跪恸哭不起……不久,谢罹病,后迁入悯忠寺(今法源寺)。在这期间,谢枋得偶然在寺内“见壁间《曹娥碑》,泣曰:‘小女子犹尔,吾岂不汝若哉!。’”《曹娥碑》讲的是东汉的民女曹娥,其父在迎潮神时溺死,曹娥伏于河岸恸哭17天后为寻父尸投河自尽,为父尽孝。从此谢枋得开始绝食。“留梦炎使医持药杂米饮进之,枋得怒曰:‘吾欲死,汝乃欲生我邪?’弃之于地,终不食而死。”
纳入国家祭奠
就这样,在1289年,谢枋得于悯忠寺后绝食而死,至死未降为元臣。
如今,那昔日的悯忠寺还在,而仅仅一街之隔的谢枋得祠——当年英雄的殉节之处,却已经被打上了数个大大的“拆”字。就在法源寺后街5号内,“民族团结先进院”的奖牌还完好地挂着,而精美绝伦的殿堂已经被拆毁大半。
眼前,这冰冷的平静,和这样一座承载了惊天动地历史的古建筑正在被拆毁的场面比起来,是如此的不相称。
根据还住在原址的清代祠堂看守人的后裔介绍,祠堂始建于明代,规模宏大,建筑规整。在帝都北京,它曾经是如此的重要,堪与文天祥祠同等礼遇。它的建造,还牵系着另一段历史变故。
谢枋得殉节79年后,1368年,农民起义领袖朱元璋重新建立了明朝汉族政权。随后的明朝政府重修典章,克己复礼,开始着手以宋制为基础恢复各项制度。1421年,明成祖朱棣下令迁都北京,改年号永乐。
1449年,土木堡之变爆发,明英宗朱祁镇被南下的蒙古瓦剌大军俘虏。英宗被俘后,京师大乱。郕王朱祁钰仓忙登基,次年改年号景泰,是为景帝。
1456年,江西右佥都御史韩雍上奏朝廷,请建谢枋得祠。在国家危难当头、蒙古人再度进犯、英宗还被俘虏的时刻,明代政府审时度势,推出了前宋朝的抗元英烈并纳入国家祭奠。景帝表示:奖忠是为了“励臣节”,同时也是于乱世之中树立一个榜样,以增进国家的稳定和团结。至此,距谢枋得辞世167年之后,在时称崇福寺的原悯忠寺后其尽节处,终于建起了一座“谢文节”祠。这就是今天的法源寺后街3号。
旧时规制今安在
今天谢枋得祠的建制,大部分是在清代祠堂被陆续扩建为江西会馆之后的产物。
在明代,谢枋得祠便由“原籍所司岁举祀事”。到了清代,北京宣武门外的广大地区逐渐发展成为当时汉、回等族文人、商贾来京聚集的场所。全国各地会馆更是如雨后春笋,高密度地集中在宣外地区,也正是藉于此,成就了孕育中国近代民主思想的宣南士人文化。而清代的谢枋得祠更是被其故乡江西会馆完全接管,并作为会馆的附产,在原址扩建为一座带有水池庭榭的大型院落群。
据北京市档案馆所藏《江西会馆所属房产清单》显示,至1952年,在当时的江西会馆所属房产中包括以下附产:法源寺后街5号,6.5间房,0.273亩地;法源寺后街2号,117.5间房,4.333亩地;簪儿胡同9号及甲9号,0.445亩地。
清单中提到的门牌号虽然今天已经发生了变化,但还是能够勾勒出祠堂当时的规模。在民国年间,祠堂曾经做过传播近代科学思想的广安中学和提倡女子平等接受教育的试验女中的校址。在最近半个世纪之中,谢枋得祠还做过学校、幼儿园和纺织厂等。“文革”之中,祠堂遭受了一定的破坏。
根据2007年夏北方工业大学建筑学院的测绘调查显示,谢枋得祠至今还保留完整的原有范围,共有前后6套院落,包括法源寺后街3、5、7号和其北面培育胡同(原簪儿胡同)12号、12号旁门以及14号。其中除培育胡同12号被单位占用外,其余皆已析为民居。
在这6套院落之中,至今还分布着大大小小十余座古建筑。其中法源寺后街3号院内的三间北房,即为在谢枋得殉节处建造的祠堂大殿,曾经供有谢枋得的牌位,那里至今还住着祠堂看守人的后裔。
法源寺后街5号院的大门现在还保有四颗门簪,根据记载,这里就是当年悬挂“薇馨堂”门匾的祠堂正门。所谓“薇馨”,指的是古人伯夷、叔齐采薇而食,不食周粟的故事,这里用来颂扬谢公之气节。院内西侧的二层阁楼更是祠堂建筑的经典之作,整座阁楼雕梁画栋,二层前后各出悬廊为轩,带有明显的江南建筑风格,为北京地区少有。
5号院背后的培育胡同12号院曾是会馆部分的正房,保存下来的两座大殿规模宏大,现在还在做库房使用。而法源寺后街7号院就是曾经的戏台院,至今还保存有一座“一殿一卷勾连搭”式的赏戏之所,建筑结构非常精巧。
西侧的培育胡同14号曾是一座“谢公花园”,花园通过勾连搭大殿前廊下的拱门与祠堂主体以及各游廊相连通,这些曲折的游廊再将各个院落串联起来,形成一个整体。这座花园内至今还保存有树龄300年以上的高大古槐3株,以及一座江南风格的悬山顶水榭一座。
然而如今,这所有的一切,这些历经七百余载岁月凝结而成的看得见的传说,正伴随着几座古老殿堂的有计划拆除,在我们自己的手中被摧毁。
以“异地复建”的名义
“菜市口西危改片”是北京市宣武区很早就立项的一个危旧房改造项目,设计工作2003年便已开始。在此之前的2002年,宣武区政府宣布设立“法源寺历史文化保护区”,并公布了保护范围,但谢枋得祠所处的法源寺后街北侧被割裂于保护区之外。
而被划进拆迁区中的谢枋得祠,更是在2004年被宣武区文委由“区级文物保护单位”降为“区级文物暂保单位”,同时认定,谢枋得祠的古建筑保护范围是法源寺后街1、3、5号,比之祠堂的实际范围——法源寺后街3、5、7号和培育胡同12号、12号旁门、14号,祠堂的保护范围被大大缩水,并且还错误地包进了本不属于祠堂范围的法源寺后街1号院。
紧接着,在中科院北京建筑设计研究院于2005年完成的“菜西”危改区规划设计中,谢枋得祠被规划“异地复建”到原址西北100米以外的一块小区集中绿地中……在原址取代谢枋得祠的,是两排临街的、带底层商铺的集中式住宅楼。
此后项目被一直搁置到2007年年底。然而当几个月前整个“菜西”危改区终于开始动迁之后,第一个被拆毁的“危旧房”就是谢枋得祠。
正如开篇所说,2008年1月31日,我再次来到了谢枋得祠。我看到的是,这座为纪念英烈而建造的宏大祠堂,已经被野蛮地拆毁,大量珍贵的江南风格的建筑构件、木雕、砖雕已经不知去向,还保留有完整清代彩绘的梁架裸露在寒风之中,瓦砾、旧砖的碎片散落一地……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因为我明白,这样的拆除,已经摧毁了这座祠堂:没有编号、没有按照专业流程……连“异地复建”这最后的底线都没有能够保证。
一座古老的祠堂,承载着对先烈的敬重和礼遇。失去了谢枋得祠的法源寺,它延续了一千三百年的“悯忠”光辉也会因此失色。
一条古老的街巷,凭空划出了“拆迁区”和“历史区”的楚河汉界。在这场博弈中,历史做出了让步。但是这个让步的代价,相较于我们现在所得到的,也许是太大了。□
强烈抗议北京宣武区文物保护部门,历史罪人,拆毁祠堂,希望我谢叠山后裔进行抗议交涉!